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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沈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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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沈醉

蕭昱六歲那年, 父皇駕崩,托孤宋太師,輔政幼帝。

他自幼生活在宋太師的陰影之下。

幼時,每次見宋太師時, 他都要執弟子之禮, 俯身相拜。

堂堂一國之君,卻要對宋太師降禮。

天子, 向士族折腰。

每每面對宋太師, 他都如芒在背, 如鯁在喉,如坐針氈。

一個沒有實權, 沒有親政的小皇帝,不過就是士族的傀儡。

他們表面尊他為天子, 心裏卻對他不屑一顧。

成年後,朝廷要為他立後。

宋太師為他選定了魏雲卿,那個讓各方利益都能達到平衡的高門孤女。

他對她一無所知, 卻依然點了頭。

那是宋太師的外孫女, 他本以為她也是那般自視甚高,傲慢無禮, 藐視天子威嚴的士族貴女。

可那一日,她自稱廣平宋琰, 私下來奔之時,他恍然察覺,她和那些士族之人不一樣。

她就是一個單純的小姑娘, 不懂朝堂爭鋒, 沒有高深心機。

冬至南郊,她都看不到他, 卻恭敬地跪伏在冰天雪地之中,遙拜車架。

齋宮太廟,她在他面前匍匐於地,整個人的姿態,都低微到了塵埃裏。

她本是那樣高高在上,高不可攀的士族貴女。

她本不必如此,她本可以揚起高傲的頭顱,等著天子為她折腰。

可她每每都在他的面前低頭。

沒有讓天子為她折腰。

把他那微不足道的自尊,一點一點的捧起。

那一刻,他知道,她真正的視他為君主,視他為天子。

*

華林縱馬,暢快淋漓。

這是魏雲卿人生中過的最快樂的一個生辰。

是天子給她的。

天色暗後,帝後就近留在了飛仙閣休憩用膳。

他們今日歡喜,賽馬後,蕭昱陪她喝了很多酒,喝的是魏雲卿上個月釀的杏花酒。

清甜甘醇,不宜醉人,可蕭昱,實不勝酒力。

魏雲卿酒量好,十幾瓶下肚,她還是清醒的,可蕭昱已經有些昏昏然了,到了飛仙閣,他便平躺榻上,沈醉酣睡。

魏雲卿爬到在他身邊,看著他平靜的睡顏,喚他,“陛下?”

蕭昱不吱聲。

他可能真的醉了,魏雲卿想,手指緩緩撫上了他微紅的眼梢。

宮人端來熱水,魏雲卿親手執帕,像一個普通的妻子一樣,為她的丈夫清洗著沈醉的面孔。

天色暗了,殿內開始掌燈。

影影綽綽的燭光投在他的臉上,把天子濃密的睫毛陰影,在他的臉上投下長長的一道,剛好遮住了眼下那顆小小的痣。

魏雲卿看著他。

突然,她放下帕子,看著天子睫毛陰影中的那顆小痣,第一次,大膽的,做了那件她早就想做的事情。

她伸出食指,用指甲摳了摳那顆小痣。

有微微凸起的感覺從指尖劃過。

她又用力摳了摳,蕭昱睫毛顫動了一下。

魏雲卿連忙收回手,她是不是弄疼他了?

她輕輕對著那顆小痣呼了呼氣,又用指腹輕輕揉撫著,以示歉意。

還好天子沒有醒。

她輕舒了口氣,看著他的臉,將手掌覆在天子的半邊臉上,若有所思地撫摸著。

她靜靜看著燈火下天子那英俊韶秀的五官,安靜祥和的睡顏,莫名冒出一個念頭——

他應該是愛她的。

念頭一起,如醍醐灌頂,萬般喜悅。

他是愛她的!

*

齊州,臨淄城。

齊郡府今日張燈結彩,熱鬧非凡,正值齊郡內史胡軫四十大壽,郡府上下官吏紛紛來祝壽。

平原長公主與駙馬亦遣人來送了賀禮祝壽,這些齊州文武都是盤踞齊州多年,他們初來乍到,諸事不熟,需提早拉攏各方關系。

此時,郡府門前貴客盈門,車馬如龍,人頭攢動,一匹不起眼的黑色驛馬亦來湊了熱鬧。

建安信使驅馬抵達府衙街前,卻被看門的府兵攔下,“今日明府做壽,未得邀請,不可擅入。”

使臣遂下馬,取出懷中的詔書,“使臣奉命來宣天子詔,齊郡內史都亭侯胡軫接旨。”

府兵見來者持節,臉色一變,飛快跑進府中,向郡丞傳信兒。

胡軫正在堂上與前來拜壽的官員們談笑風生,席間觥籌嘉措,歌舞翩翩。

郡丞得信兒後,入堂跟胡軫耳語了幾句,胡軫額頭冒出冷汗,立刻命樂聲中止,歌伎退散,隨即整衣斂襟,親自起身相迎。

堂上一時靜若無人,賓客們面面相覷。

臺城使臣手持天子詔書,從容步入堂上,胡軫斂襟跪倒,宴上賓客亦紛紛跪倒。

使臣打開詔書,朗聲宣讀旨意,“齊王待婚,詔聘齊郡內史都亭侯胡軫女胡氏上京,以備采擇。”

聞旨,胡軫頓時臉色煞白。

*

夕陽漸漸落下,一片燦爛的晚霞染紅了臨淄城的天空。

城外的春山草木正繁茂,山間的人家開始生火做飯,裊裊炊煙縈繞在蓊郁的崇山峻嶺之間。

一身紅衣獵獵的少女,背上挽弓,牽馬行走在崎嶇的山道上。

她撿起剛剛獵到的兔子,系在馬背上,擡頭看了看即將墜入地平線以下的紅日,翻身上馬,揚起馬鞭,策馬往郡府返回,馬蹄踏碎道上花草,塵土翻飛。

林中一群飛鳥被馬蹄聲驚起,從少女頭頂飛過。

天色暗下,少女返回郡府,本來張燈結彩,熱熱鬧鬧的壽宴,此時已然恢覆了安寧。

幾名婢女快步走向少女,為她牽馬拿弓。

“拿好我給爹爹打的壽禮。”

少女將馬背上的獵物隨手丟給一個侍女,看著已然冷清的院子道:“今日不是爹爹的壽辰嗎?怎麽這麽快就結束了?”

婢女還沒作答,一名二十左右的年輕男子便從廳中走出,面色凝重,拉住少女的手腕往廳內走去,“妹妹,你可算回來了。”

胡法境面惑不解,“阿兄,怎麽了?”

“先回屋,父親有話要對你說。”

堂上,胡軫手執詔書,面色凝重,嘆氣不止。

“父親。”

“觀音奴,過來。”胡軫見女兒回來,立刻招手示意她過來。

胡法境上前,“爹爹,出了什麽事?”

胡軫愁眉不展,將詔書遞給胡法境,“朝廷有旨,命你即日上京待選。”

胡法境接過詔書,看罷,反倒咯咯笑了起來,花枝亂顫,嬌媚明艷。

胡法境揚了揚詔書,“當初為天子選皇後,朝廷就該召我入京的。可惜宋太師早已內定了魏氏為皇後,我們這些貴女也不過是遞個名帖,湊個人頭罷了。可如今不過是選個齊王妃,反倒要召貴女入京待選,搞得好似齊王要選的才是皇後一般。”

“觀音奴,休得胡言。”胡軫蹙眉道:“此番還不知朝廷定的是何人,命你上京備選,也未必就選的上你。”

女兒卷入此番風波,胡軫坐立不安,他本就無意將女兒嫁入皇室,將胡氏卷入朝堂。

可如今平原長公主就在臨淄城的齊州府,剛還派人來給他祝了壽,他根本推辭不了。

胡法境隨意落座,笑道:“若是齊王妃之位,也如皇後之位一般,早已內定人選,我們這些貴女也就無需上京了。”

胡軫嘆了口氣,“朝廷恐怕還在為齊王妃的人選爭議,我們胡氏一貫謙讓避退,無意卷入這些朝堂風波。”

胡法境撥動著腰間懸掛的白玉兔,若有所思,“父親無需擔憂,該來的總會來的,朝廷既有旨意,我們遵旨便是。”

*

齊州府。

夜幕沈沈,月色朦朧。

蕭玉姒披著帔子,坐在窗臺,月光沿著窗戶爬入屋中,如同給她披上了一層雪做的長袍。

她在燭下看著建安來信,手指輕叩書案。

“潁川陳氏、陳郡袁氏、東海王氏、安定胡氏,河東裴氏。”

五家貴女啊!

皇後位爭不過魏雲卿,就都來爭齊王妃之位了?

霍肅掀開簾子走進來,湊到她跟前看了一眼,道:“這五位王妃備選,倒是把各大世家都照顧到了,可最終不過娶一人罷了。”

魏國朝堂,以官員祖籍,分為山東、關隴、河南士族多股派系。

山東士族便是以廣平宋氏為代表,起家於華山、崤山以東的世家,基本盤在齊州。

關隴士族則是以河東薛氏為代表,河東及隴西世家在內的貴族勢力,基本盤在秦州。

河南士族多為舊姓清流,並不掌控什麽權勢,所以朝堂之上基本都是山東與關隴士族之爭。

蕭玉姒道:“這皇後之位已經給了山東士族,齊王妃之位,薛太尉定是要從關隴世家的貴女中選。”

“那就是在安定胡氏與河東裴氏之間了。”霍肅揚眉,“看來今日給胡軫這壽禮,也是沒白送。”

胡軫當年因被薛太尉賞識,才得以揚名,後來在齊王府做過幾年齊王文學,然後被外放至齊王封國齊郡為內史,他也算是和齊王關系密切了。

胡軫清和有望,名重一時,雖權位不高,可齊王並不需要一個權臣做岳父,而是需要一個聲望過人,能為自己幫手的岳父。

“你是看好胡氏?”

“薛太尉選裴氏,不過是念在同為河東舊姓之故,他真正器重的是胡軫,胡軫又正處盛年,前途無限。”

“此事便再看朝廷之意吧。”蕭玉姒一笑,又問道:“先前陛下囑咐之事,辦的如何了?”

“托齊州世子的福,已經找到道人的蹤跡,那位道人,已經動身前往建安了。”

蕭玉姒點頭,說來,齊州世子也是皇後的堂舅,他明知皇後的子嗣對於宋氏有多重要,卻依然幫了這個忙。

暫時不讓皇後有孕,亦是對天子的保護。

有時候,蕭玉姒在想,他們都心知肚明,宋太師的終極目標,是讓魏雲卿做寡婦,產下皇子做太後,垂簾聽政。

可他們卻獨獨沒有考慮過,操縱這些無情政治鬥爭的人,都是有感情的。

若是天子苛待皇後,冷落皇後,皇後定然是很樂意踢開皇帝做太後。

可蕭玉姒相信自己的弟弟,為了穩定局勢,定然是對皇後百般呵護,萬般寵愛的。

一個情竇初開的小姑娘,在舉目無親的皇宮,面對迷霧一般的局勢,要如何抵抗天子的溫柔攻勢呢?

如果皇後真的動心了,有孕了,卻不願意做寡婦了呢?

“也不知陛下和皇後如今怎麽樣了……”

*

一輪紅日從層層雲海中探出頭。

仙風道骨的老者站在西山山頂,遠眺著那雄偉壯麗宮城,建安宮漸漸被朝陽籠罩上一層耀眼的光芒。

天亮了。

西山普光寺傳來磬磬晨鐘之聲,僧人們陸續入殿做早課,山谷回蕩著僧人們念誦佛經之聲。

一名二十出頭的俏麗女子,收起那顆蹲守了一夜才摘到的不知名藥草,詢問道:“師父,我們接下來去哪兒?”

山風卷起老者的道袍,雪白的道袍在山頂獵獵作響,老者平靜無波的聲音隨風回蕩——

“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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